翌日。
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破庙外生长的野草上,垂垂着将要滴下来,陈萱站在破庙外,鼻翼之间传来的是木材烧焦后的焦臭味道,周围的护院和城内的捕快围绕在破庙的外头,看着仵作蹲伏在一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尸体上上下勘验着,那尸体经过了一场大火已经烧成了面目全非,只剩下一具焦尸,只有那还未蜷缩起来的身形依稀可以辨别出原来的体型大概。
陈萱心下骇然不已,昨夜陈良没有回来,早晨便听说了在城外的破庙之中发生了一场火灾,在破庙之中发现了一具尸体,只是因为大火已经辨识不出原来的摸样,陈萱心下只能暗求不要是陈良,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,眼前这具尸体,赫然就是陈良。
仵作走到近前,看着围拢在一起的陈家几个护院,以及陈萱,开口道:“你们谁是这里主事的。”
护院头子张方走上前去,擦着手开口道:“我是。”
陈萱没有动,她下意识地不想去接受有关于这些的讯息,仵作向后看了一眼,有些惋惜地开口道:“是你们家的护院不假,虽然已经辨识不出样貌来了,但是在他的腰间发现了你们陈宅的铭牌,衣服的布料残骸是釉布,是和你们陈家护院一样的材质,已经死了有四个时辰了,,屋子里头发现了生篝火的痕迹,死者的体表呈现铁青色,在破庙里头发现了一些绿杨菇,乃是一种强烈的慢性麻醉药物,初步看来应该是昨儿个晚上过了宵禁,无法进城在这破庙里头过夜,不小心食用了绿杨菇充饥,又生火取暖,之后昏睡,火堆借着风势点燃了破庙,最后导致了这场大火。”
虽然已经知道了这庙里头的多半就是陈良了,张方的脸上还是出现了震惊和悲痛混合在一起的神情,而后,他转过了身子,话语里头的颤抖声也是清晰可辨:“大小姐,这……”
陈萱的脸上的表情微微地抖动了一下,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指节泛白,颤抖着蜷曲了下,而后开口道:“该怎么做,就怎么做吧。”
说罢,陈萱旋即回身,骑上马,在张方等人错愕的目光之中朝着远处奔驰过去,溅起了一阵的烟尘。
张方看着陈萱远去的身影,又转回身看着庙中的尸体,摇摇头道:“大小姐便是大小姐,也亏得陈良一片心思,不过也罢,这都是命啊。”
静默了小会儿,他对着其他的几个人开口,语气有些低沉:“收拾一下,去买些锦被和草席,回去销了名册,带到乱葬岗外好生地安葬吧,我们买不起棺椁,但绵薄之力也是要尽的。”
疾驰的马上,迎面扑过来的风里头夹杂着一片红叶扑打在了脸上,陈萱奋力地抽着马鞭,那风灌到了眼睛里,她的脸上没有半颗泪珠。
是夜。陈宅一片灯火通明,大堂里推杯换盏,爽朗的笑声传透了整个宅子,今儿个是陈家三当家省亲回来,府上一片祥和之声,是否死了一个下人,对这个宅子没有半分的影响,而在没有人注意到的陈府后门,几个下人正在往外丢着一大包大包的东西,张方站在了门口,仔细地清点着。
被扔出去的都是陈良生前用过的被褥枕头衣物,碗筷靴子一类的事物,这些东西都要送到城外的窑厂里头,一把火给烧个干净。
对于这些朝夕相处的护院来说,这些是免得睹物思人,而对于陈宅,则是免了晦气。
乱葬岗,专是一些祖籍不在城内,或是没有钱财为自己购置上一片身后之地的穷苦人死后葬身的去处,平日里在城内的乞儿身死,也一并会被扔到这地方来,不像那些个大富人家掘地三尺营造墓穴,送到这里的一般都是被草草地埋葬了事,掀开半尺浮土就能看见尸体,倒也成了城郊野狼食不果腹之时寻觅食物的好去处,于是随处可见被刨开的坑洞,残壁断肢就露在了外头,到了夜晚,配着狼叫的声响,煞是可怖。
只是在这恐怖地要命的地方,却坐着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,和这环境相较起来格格不入。
陈萱掘开了最后一块土,她的裙裾上都已经沾染了不少的泥土,脸上也是渗出的汗水,一缕秀发被汗水润湿贴在了她的唇角,那被草席包裹着的棉被显露了出来,她深呼吸了一口气,伸手将草席的绳子解开,草席旋即朝着两边抖落开来。
虽然已经是有了心理准备,但是乍一看到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,陈萱还是惊了一下,随后,她定住了自己的心神,从身旁的包裹里头拿出一方红锦缎,锦缎上头别着一朵大红花,而后,她将将红花绑缚在陈良的脖颈之间,细细地打好结,就像是陈良还活着一般。
做好了这一切,她丝毫不顾及地上的泥土,直接蹲坐了下来,双手环抱着膝盖,良久都没有做声。
又是一阵风吹过,在呜呜的风声之中,一同响起的,还有几声呜咽的声响。
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发现和你在一块总是特别开心呢,你知道么,父亲想让我和那赵家的公子成亲,家里早就就这个打算,只是我一直反对罢了,那时候我想得多简单啊,一直拖着,一直拖着……”
“原本想着,就这样下去也好的,没想到居然这么快,你就离开了。有些话总是要等到别人都听不着了,你才肯说出来,其实我最想成亲的人是你,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。我连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伤心都不能。”
“爹爹是多么聪明的人啊,我要是一伤心,他肯定就知道我喜欢上你了。为了断绝我这个念头,他肯定会让我早早地就嫁过去的……”
“要是能听到你也说你喜欢就好了,你也总是那么胆小,如果还有机会的话……”陈萱的话语顿了一下:“可是现在我也只能在你的脖子上系上这个,然后把你刻在心里。”
说完了这几句之后,陈萱又静默了下来,不再张口,过了一会儿,她伸过手将草席又重新扎好,绑好了绳子,重新朝着里头一捧一捧地撒着泥土。
马蹄声渐远后,一束月光洒在了地面上一碰新土之上,月色下,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空气的波动之中慢慢地浮现出来。
陈良转回身,看着身后矗立起的一块长木牌,上书着陈良之墓的几个大字,字体婉约秀丽无比,他又伸出手来,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,苦笑了一声。
刚才陈萱所说的一切,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,但是就算是听到了,也已经是天人永隔了。
他眼中酸涩,心内清冷,但是已经身为鬼魂的他,就连哭泣都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了。
身体之中有种无形的力量指引着他朝着瑞水城的方向走过去,身子不像是活着的那般有力,是一阵轻飘飘的感觉,他一步一步地朝着身体之中冥冥指引的方向行进过去。
此刻的他,心下悲伤,哀痛,惋惜,和怨恨交织在了一起,五味杂陈,眼下已为鬼魂,连心痛的感觉都无法承受到了,有的只是在深入灵魂的碎裂感。
他永远记得自己在死前经历的一切,在破庙中醒来,他身受重伤,那竹矛几乎将他的肠子都捣碎了,而后他被切断了手脚,扔在了着着大火的破庙之中,无法动弹,火焰从他的四肢开始烧起,舔舐着他身上的每一寸的肌肤,那种彻骨的痛一直持续到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刻。
究竟是谁,会来这样残忍地将自己杀害。
一步步行进之中,他已经是到了瑞水城郊外的村落中,这里不比城里,是一些流浪乞儿或者是穷苦人家所居住的地方,头顶上已经是有鸟鸣声传过来。
陈良惊了一下,抬头看着天空,现在自己的这副鬼躯无法用力,速度已经是太慢太慢,已经是到了临近天亮的时候。
饶是陈良不善鬼神之事,但是鬼躯不能接触阳气这一道理还是知道的,这阳光是极阳之气,若是就这么曝晒在阳光之下的话,定然是会灰飞烟灭的。
可这躯体的速度也实在是太慢,眼下离着那瑞水城还有一半的距离,只怕自己没有走到往生之地,太阳就已经出来了。
焦急之中,他的人已经是走到了村落里头,一帮传来的嘿嘿的声响让他不由得转过来了头去,在视线之中,一个躺在屋檐下,穿着破衣烂衫,蓬头垢面的少年出现在他的眼里。
这一回头,陈良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,那少年的身体像是一个漩涡一般,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指引着他,陈良感觉自己像是可以住进那副皮囊一般,不由自主地,他朝着那躺在地面上打着鼾的少年走过去。
蹲伏下了身子,陈良将手触了一下少年的印堂之处,下一瞬,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传来,倏忽的声响里,他的意识旋即消磨殆尽。